神奇动物·thesewt / APH·北区欠 / LOTR·TL / 文豪野犬·太芥

Pavane

主要讲了纽特五年级冬假回家时发生的事情,加上些童年回忆。一万五字。

谁2023年底还在磕斯卡曼德骨科?我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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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vane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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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纽特来说,童年与少年的分界线是忒修斯刚毕业的暑假。那天下午,纽特和和他的哥哥像平常一样,背上轻便的帆布背包,里面装着水、馅饼、毛巾,跑去林子里。纽特在夏天伊始时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窝护树罗锅,之后就一直和在努力和它们建立关系。忒修斯仍然几乎每次都陪他去。那是七月底,盛夏正酣,林子里喧闹不已,全是鸟兽的叫声,细微的风声夹杂其中,几乎听不见。纽特用忒修斯递给他的毛巾随便擦了下汗,随后就还了回去,他正专注地和一只护树罗锅说话。然后,在长久的等待后,终于发生了:那只他最喜欢的护树罗锅跳进了他衬衣的口袋,细小的手臂搭在外沿。


被信赖的喜悦淹没了纽特,他迫不及待地回头寻找他的哥哥。忒修斯就在那儿,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,朝他咧开嘴,露出一个应当是温和的笑容。事实上,忒修斯的微笑也足够好,与平时几乎一无二致。但纽特还是看到了,那神情当中无法忽视的一道裂痕:那是一丝疲惫的神色,在哥哥熟悉的眉眼中一闪而过。


如果不是与忒修斯曾经朝夕相处,或者习惯于把他作为注意力的中心,或许并不能看出那一份疲惫与午睡后的昏沉、生病的前兆等等之间的区别。但纽特立刻知道,忒修斯很累,那是一种积攒了很久、终于爆发出来的累,并且立刻压垮了哥哥的一部分。


多年以后,纽特理解了忒修斯当时的心情。那是要在分界线上做出选择的瞬间:忒修斯厌倦了这栋房子,夏天热气蒸腾的林子,父亲的轻咳,母亲的手套和花园,还有纽特的动物们;他想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,他要学习新的东西,和新的人说话拥抱,提取出自己性格中更坚硬的一部分,必须如此。然而,在忒修斯脸上分辨出厌倦的那个时刻,纽特只有一种感觉: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体侧面开了一个口子,在那里,他的力气缓慢地、源源不断地流淌了出去。


纽特也听别人说起童年。奎妮和蒂娜有时候会聊到她们小时候的事情,他与不同的兄弟姐妹巫师麻瓜们打过交道。他明白忒修斯的疲惫在成长中不可避免。总有一瞬间,人们发现,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些部分,才能继续前进。如果无法前进,那就是停滞,而停滞就是毁灭。


但纽特怀疑,那只是年长者的经历。年幼者的成长是完全不同的样子。他们从来没有选择。在年长者的成长开始的那一时刻,年幼者的成长——与劫难——也拉开了序幕;而年幼者永远,永远也无法把那种经历付诸于语言。对于斯卡曼德兄弟来说,那个夏天持续了很久,以至于他们之后生命的很多时候,他们闭上眼睛,就能再一次听见林子里此起彼伏的嘶鸣,闻到空气里淡淡的、铃兰的香气,然后,他们会感觉到心脏深处如同哀鸣一般的悸动。




*


那天晚饭桌上,忒修斯头一次用那种腔调说话:他装作是大人,和父母讨论魔法部的事情。他作一些自以为尖刻的评论,时而嘲讽一两句,把事情从里到外翻开来,强调种种博弈、协调、不宣于口的动机。他的声调里有某种刺耳的东西。一直以来,忒修斯都不疏于这方面的练习,他的性格里也从不缺少这样的面向,而长久的准备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天。纽特没有吃完自己的晚饭就上了楼。


晚上,忒修斯两次走进纽特的房间。一次是为每日的晚安。纽特背靠床头,手里是摊开的书,垂下眼睛,摆出敷衍打发他的姿态。但是忒修斯好像很有自知之明地问他,你马上要去霍格沃茨了,是什么心情?


他们之前并不是没有讨论过霍格沃茨,忒修斯总是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所有他知道的趣事。但这一次,忒修斯的声音里有某种好像是裂痕的异样,让这个问题有了不一样的重量,让纽特抬起头看他。然后纽特看见了哥哥的表情:那份疲惫还在,挥之不去,忒修斯承受着,打量着,观察着,确认着……他在确认,纽特想,他在确认他不再能够和从前那样——和今天下午之前那样——爱我了。


纽特无法允许自己等到忒修斯的结论。他又垂下眼睛,直到哥哥收到了他的暗示,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着下次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谈,离开了房间。


然而深夜忒修斯又进来了。忒修斯不知道纽特一直没有睡着。于是纽特闭着眼睛,听到房门发出轻响,然后他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。房间里被打破的寂静重新升起,更加密实。忒修斯就站在他的床边,只要纽特稍稍抬起手臂就能触碰到他,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,他甚至已经听到了忒修斯的呼吸,比平时要粗重一点,但他无法细想其中含义。纽特用尽全身的意志紧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。


为了做到这一点,纽特想着自己房间里的物件:桌子上摆着他睡前在看的那本神奇动物常见栖息地解说,其中几页被他在右上角折了一个三角形(忒修斯看书时则喜欢把整一页对折,使得折痕更大更明显)。桌子上摆着一排植物,有颜色形态各异的叶子,其中一盆是很漂亮的铃兰。几个相框,他与父母的合影,与忒修斯的合影,一个人站在花丛前、手里捧着嗅嗅的单人照片。两只紫色的玻璃杯。一套护理动物的小器具,有镊子、棉布、刷子,静静置于玻璃盒子中。柜子上积了灰尘。他不知道哥哥的目光是否在慢慢扫视这些东西,是否在进一步确认空气中弥漫的失去。


过了很久之后,忒修斯才离开。纽特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。这一夜他彻夜未眠,然后发了好几天的烧。他的头不停地痛,满脸通红,几乎无法下床。但他知道病痛的源头:那是忒修斯的痛苦,在他深夜站在纽特床边时,毫无保留地落在了他的身上,纽特甚至不用去看、不用去问,就能感受到那种痛苦钻进他的身体深处。只有这一点他无法向别人问清:是否所有兄弟姐妹都会这样,不知不觉中分享痛苦。


一个半月后,纽特坐在霍格沃茨特快列车上,额头贴着窗户玻璃。他的哥哥冲他挥手,他也挥手作别,然后哥哥的笑容凝滞了。于是纽特知道,忒修斯没有像父母一样,把他这些天来的沉默简单归因于开学的紧张。然而列车启动并逐渐加速,很快把纽特的家人抛在后面,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房屋,然后是一片青翠的乡间景色,渐渐有了高山。纽特拉上帘子。如果长大意味着这样的痛苦,他想,那他不想长大。一个月后,霍格沃茨的学生老师都知道了:小斯卡曼德和他的哥哥忒修斯·斯卡曼德不一样,他孤僻,怪异,讨厌和人打交道,对待自己在乎的事物——主要是神奇生物——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冲动和执拗。


*


“纽特?”


那只鸟张开翅膀,如同席卷树林的黄昏雨幕。它是纽特一个月以来的照料的成果,长久的劳累让他一直耳鸣不断,但这一刻的惊喜和着迷如同悦耳的音调,覆盖了一切浑浊的低鸣。它太美了,露出绚烂的蓝色羽毛,每一根羽毛的末梢都含着一滴雨水,折射出明丽的颜色,然后它轻轻一跃,从半空起飞。纽特头晕目眩地趴在桌上睡着了。但鸟飞进他的梦里,镶嵌着千颗碎钻一般的翅膀扫过天空边际。


“纽特?”


十五岁的纽特被叫醒了。他扭过酸痛的脖子去寻找声音的来源。一个身影站在他的房门口。他再仔细看了看。他看到的景象让他一下子站了起来。


那是他的哥哥忒修斯,但忒修斯不一样了。就在纽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——那是在夏天,纽特从霍格沃茨回家过暑假——忒修斯还是过去几年固化了的一个形象,装腔作势,咄咄逼人,总是为了真实或者夸大的什么事态而眉头紧锁。但是此时那些不和谐音统统消失了。忒修斯的肩膀完全打开,给人以深刻的印象。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,不再是搜寻着冲突的急切,因而生出势在必得的威严;那股尖酸刻薄的心绪化为灼灼的探寻,使得他的眼睛明察与诙谐并生,在午后稀薄的光线里熠熠生辉。他的哥哥身上出现了那种将自己置于世界中心的决意,以及深知自己完全可以如此的骄傲。这一切融化在忒修斯的举手投足当中。纽特的目光落在忒修斯搭在门边的手上,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望向哪里。


“我回来了,”忒修斯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,纽特稍稍侧过身子,以尴尬的角度扭着头。忒修斯也许被提醒了那些语句简短的信件中表明的躲避心态,退开了一步。纽特朝他迅速地瞥了一眼:他的哥哥正以略带好笑的眼神打趣他。纽特心怀恼火地脸红了。


“花房顶上破了个口,我们得找个时候修好,”忒修斯以客观的口吻说,“十分钟后下来吃饭。“


他走了,留下纽特站在原地。那天晚饭时,纽特确认了自己的发现。他害怕并拒绝了几年的成长,在忒修斯身上完成了轨迹。而他,纽特,已经预见到——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——他已经错过了他自己可能这样成长的时机。


当晚纽特第一次想着忒修斯__。他闭上眼睛,就好像忒修斯站在他的床边,和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低头看着他,他只要伸出手,就能碰到忒修斯衣物的布料。他哥哥的目光仿佛有了实质,以他的心脏为圆心,把热量均匀地辐射到他的全身。纽特抚弄自己的__,如同抚弄自己最坚硬的、无法撼动的那一部分,他喘息着_进手心。


*


纽特感到恶心。厨房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,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大只烤鸡、烤面包、沙拉、蔬菜汤、小碟子上摇晃的布丁,还有一杯杯柠檬汁。在这些的边上,一个四方形的镶边盘子上,有四五杯特别调制的鸡尾酒。附近的几家人都来了,他们在斯卡曼德家的饭厅里摆开宴席,纽特本应和几个同龄人坐在一起。他之所以在厨房,是因为早些时候,纽特听见他们压低了的笑声,还有关于昏睡剂的低语,那是其中一个孩子管某个不负责任的长兄要来的。


纽特凑到那个盘子边,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这些天捕捉到的只言片语,然后抽出魔杖指向其中颜色比较浑浊的一杯。几个复杂的抖动后,一捧黑色的液体从中升起。纽特猜对了,他们想给老伊顿下药,仅仅因为他那么老了。


只要他的手腕再施加一个简单的抖动,这捧昏睡剂就可以落在一旁的水槽里,谁也不会再找到。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一件他两天前一个人干的事情。他去镇上买神奇动物需要的药材时,还买了一只口红。他没法把目光从橱窗海报前挪开。店员带着逗弄的语气问他,是给你的小女朋友的吧?纽特摇了摇头,让店员的调笑凝滞。他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很多年后他才会明白,那种感觉是快乐,而不是他所以为的羞耻。


但现在,纽特想,也许这就是他感到恶心的真正原因。他看着魔杖尖的黑色的圆球,抑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,然后轻轻旋转手腕,让其中一部分落进水槽。他注视着剩余的那一部分在空中平移,下坠,沉入另一只玻璃杯中——这只玻璃杯的杯沿上装饰着半片柠檬——那抹黑色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整个中午,他坐在长桌边上,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。他的母亲问他,纽特,你怎么了?你还好吗?忒修斯也在看他。等忒修斯移开视线,纽特鼓起全身的勇气看了一眼忒修斯的杯子,那杯子已经空了。在纽特对面,那几个孩子一边互相交换颜色和偷笑,一边频频望向老伊顿。纽特发现忒修斯的目光时不时扫过他们。


到了午后,大人们要去剧院看当天下午的一个什么表演。孩子们都说要跟去,纽特知道他们想看药生效,想看伊顿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地,最后大家却发现他只是睡着了。只有纽特知道要去哪里找,知道要找的是谁。他走进门厅。圣诞树上挂满了圆滚滚的红球和亮银色的彩带。窗户被打开了,但半透明的帘子拉着,风让它们轻轻扬起又落回原处,阳光透过缝隙直直地照射进来,在沙发的淡绿色靠背上投射眩目的光斑。空气里的灰尘清晰可见。


纽特站在缝隙处,用身子挡住阳光,看了一下外面的大片白雪,直到眼睛刺痛才转过身来。忒修斯躺在沙发上躺着,头枕着其中一个扶手,眼睛紧闭,一只手搭在胸前,一只手垂落一侧,双脚只穿着黑袜,搭在沙发的另一个扶手上。


纽特从口袋里把那只口红掏了出来。他慢慢地在忒修斯头边那块地板上跪下。他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这支口红,拔去盖子,把正红色膏体旋出来。


药效经过他的调整是几个小时,忒修斯醒来时别人应该还没有回到庄园。那几个孩子原本想让伊顿睡上整整一天。他想过忒修斯会怎样在醒来后恼怒;那些孩子猜到昏睡剂被他截走后,会意识到他们的把戏是多么无聊又拙劣。但是当他举起口红,让那抹红色停留在忒修斯脸庞正上方几寸的位置上,所有纷杂的思绪都消失了。一种冰冷的感情坠入他的心底。纽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地、狠狠地撞击自己的胸膛。他迅速地用口红的一头抹过忒修斯的上下唇,然后用力地再抹了一次。


纽特看着他哥哥的脸。忒修斯的线条总是显得很冷峻,此刻都被红色的嘴唇柔化了,显得暧昧不清。他好像随时会张开嘴吐息,好像连脸颊都会发红,有什么粗俗的东西酝酿着呼之欲出,他看起来又奇怪又不着调,可正因为如此……纽特屏住呼吸。忒修斯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。他的哥哥睁开了眼睛。那只之前无力垂落的手擦过纽特的大腿,扣住纽特仍然握着口红的手。


他们谁也没有说话,谁也没有动。忒修斯与他对视,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。纽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:忒修斯把那杯酒倒掉了。纽特的大脑一片空白,只有这样一幅画面:忒修斯怎样若无其事地握着杯子伸到桌子下方,然后旋转手腕,让里面的液体落到草地上,再把杯子放回桌上,也许还能同时附和着谁说几句玩笑话。


忒修斯直起身,手仍然攥着纽特的手腕:大拇指按压脉搏,剩下的手指牢牢锁在腕骨侧边、同样施加压力。他抬起另一只手,用手背用力擦过嘴唇,然后低下头检视手背上染上的颜色。这让口红在他的嘴边花了,好像绽开血痕。纽特的胃猛地抽紧,他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。忒修斯似乎感觉到了纽特的反应,随意地松开手,于是纽特立刻退后几步,退到忒修斯脚边。他的手里仍然抓着那只口红,盖子在另一只手里,汗津津的手指哪边也抓不住。“纽特,”忒修斯说。


忒修斯站了起来。阳光照在忒修斯的侧脸,他红色的嘴唇如同一抹明艳的流光,在下一个瞬间又显得可笑无比。


“纽特,”忒修斯说,“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?”


我知道,纽特想要喊,我知道!可是他只是全身发抖。他意识到或许他并不知道,他没想到站在忒修斯面前是这样的感觉。那种粗俗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刚刚在忒修斯的脸上苏醒,但纽特恐惧地发现,事实并非如此:忒修斯在这粗俗之中,比他自己要更游刃有余。


忒修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 然后冷笑了一声。那声冷笑回荡在纽特的胸膛里,让纽特难以思考。“下次你玩这种把戏,”忒修斯说,“记得把气味也去掉。”


纽特再也受不了了,他转身冲上楼,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,几乎是头朝下地摔进床里。他以为他立刻会ziwei,但却发现自己双手都失去了所有的力气。他又试了一次,把一只手放到半ying的__上,可是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。他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。


*


纽特想起一年前的夏天。他在一个山崖的阴影里,不远处的草地上,铃兰一朵朵地盛开,散发馥郁的香气。他当时在养一窝薄绒绒,它们需要阴凉的地方,所以他把它们带到山崖底下,让它们在一丛丛灌木里钻来钻去。那些窸窸窣窣、叽叽喳喳的细碎声响逐渐远去,好像沉进波光粼粼的海底。他一定睡着了,因为有人在叫他的名字,叫了好几声。


“纽特,”那个声音叫道,“纽特!”


他惊醒了,直起身,发现是他的哥哥忒修斯,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短裤,站在远处。他的小腿在阳光下是象牙白色的。忒修斯朝他挥手示意,他往忒修斯指着的地方望去,看见一个排球,蓝、白、黄三色交错。忒修斯在招待学校里来的朋友们,他们一个又一个下午都在稍微高一点的坡上打球。


纽特捡起那个排球,抡动手臂扔向忒修斯。忒修斯优雅地往前跨了一步接住了,然后转身朝那群朋友走去。纽特望着他们,看见其中一个和忒修斯差不多高的男孩朝忒修斯小跑几步迎接他,无比自如地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忒修斯的腰。


如果纽特再仔细回想,也许可以想起更多的蛛丝马迹,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。他并非观察力差劲的人,忒修斯是他多年来执拗拒绝而造成的唯一盲点。关于忒修斯的一切图像和记忆,此刻都模糊得好像夏季的暖风,只有一道排球上的黄色图案般的色带,静静地悬浮在他的意识中央:那是把他和忒修斯连接在一起的部分。


*


圣诞节后的那一天,那群孩子又来拜访,邀请他们去镇上的滑冰场。纽特滑冰并不费力,他跟在那些孩子边上,用眼角余光留意忒修斯,他的哥哥身边围着好几个人,说话时呼出白气。


那几个孩子大声笑闹,时不时打量着纽特,他们的两只眼睛好像一把把秤。纽特不以为意,只是低头滑雪。一切发生得非常快。好像有人撞到他的肩膀,他失去平衡,摔在地上,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鞋底的刀锋要朝自己的右手碾过来。多年对付动物训练而成的反应力占了上风,纽特及时滚到一边, 但那人摔倒了,恰好压住他,鞋朝他的头砸过来。


纽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把脖子朝一边扭过去:一道魔咒的亮光,两道刀锋在碰到他的脸之前精准地朝两边飞旋而出,但其中一道还是擦过他横伸出去的手臂,带来一阵剧痛。他眨了眨泛起泪水眼睛,看见不远处举着魔杖的忒修斯。


看来他们搞清楚了那点昏睡剂是被他处理了,并且差点实施了远超计划的报复。


纽特身上的人很快被人扶起来,在别人把手伸向他之前,纽特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,低头查看:他的外套破了,右手臂被割出了一大个口子,伤口很深,汩汩地流xie。他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层汗,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,身体深处升起一阵哆嗦,好像一只扑扇翅膀地鸟似的,他极力把它压下去。“我没事,”他嘟囔着。身边是一阵嗡嗡的道歉、关切、责备,他下意识地挥了一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,好像要把这些声音都赶走。“真的没事,”他说,尽管xie正在浸湿他的袖子。他抬起头,看见雪场边缘的有几张圆桌和配备的椅子,立刻挤开聚集在他眼前的几个人,朝那边滑去。


纽特找了一张圆桌坐下时,太阳穴仍然在突突地跳动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粘在伤口上的布料撕开,这很痛,但他能够忍住;终于可以挽起袖子,用清水如泉咒清洗伤口。水把xie污冲开,露出翻起的皮肉,也麻木了疼痛。纽特庆幸没有人跟过来,但他很快知道了为什么。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,挡住阳光,他抬起头,再一次看见了忒修斯。


忒修斯皱着眉头,纽特看得出来他很愤怒。有一会儿忒修斯只是抱着双臂,一幅漠不关心地作态,低头俯视纽特魔杖喷出水柱,这让纽特看起来很傻,但纽特努力不去理会,专注观察自己伤口的情况。他和忒修斯有太多共同处理伤口——主要是纽特的伤口——的记忆,而纽特并不认为现在是重温的好时机。


忒修斯有不同的主意。伤口清洗得差不多了,而忒修斯似乎也认为自己充满威慑力的安静应当到了头,他朝纽特抬了抬下巴。“接下来的部分交给我,”他这么说,好像自己仍然是那个可靠的哥哥,“你不顺手。”


他没有给纽特反对的机会,拖了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来,朝纽特摊开手掌。纽特别无选择一般把自己的手臂放进去,任凭那些手指包裹着自己的腕部。纽特的身体深处再一次一阵哆嗦,这让他僵住了,而忒修斯恍若未觉,掏出魔杖,轻点着那块伤口附近的皮肤,低声念出治愈咒语。


黄昏光线让忒修斯的神色看起来比平时要透明、轻盈。天色柔和,映着旱冰场边高大的、冷翠的杉树,庞大的冰面晶莹剔透、倒映一切,人们快速从冰场的一头滑到另一头,戴着毛茸茸的帽子,笼罩在一缕温暖的色泽里。空气是雪后的湿润,这样的景色如此干净,如此慷慨,又如此模糊。有一天,这里将不复存在,纽特想。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有一天,这个雪场会消失,这些一百来岁的杉树也会消失,尽管现在,它们在缓缓升起的夜空和白月之下确切地散发微弱的光芒。


忒修斯已经凭空变出绷带,让它们一圈圈绕过受伤的手臂,以近乎可以忽略的柔和力度缓缓缠紧。纽特小声说,“其实不用你来。”


忒修斯瞥了纽特一眼,好像随意地评论一般说道,“纽特,不要这么紧张。”


那语气让纽特不满。因为知道没有立场,他竭力忍耐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反唇相讥,“演好好哥哥就这么有意思吗?”


这次,忒修斯说话时没有看他,而且同样过了一会儿才回答。“信不信我由你,我很愿意。”


在辨别出这句话中的柔情的同一时刻,纽特在忒修斯仍然紧蹙的眉毛间,捕捉到一丝悲伤。纽特仿佛被刺了一下。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:被人在童年起就无比熟悉的雪场上推倒,手上是一道道尴尬的绷带,活像一个滑稽的受难者,而他的哥哥单膝跪在他面前,好像随时可以托起他、拯救他。


“……我的口红呢?”他喃喃着脱口而出。


“……什么?”忒修斯仿佛被从沉思中唤醒。


“我问,”纽特的心已经在抽紧,但他继续逼近,“你把我的口红怎么样了?”


忒修斯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。纽特在这个冬日的下午从来没有这一刻感到这样冷。一时间,他们谁也没有说话。


“当然是扔掉了,”他的哥哥终于开口时,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,“难道你想让你的口红开着盖扔在沙发上吗?你想让母亲问遍所有客人和女仆吗?“


纽特张开嘴巴,然后又闭上了。


”说不定会有人自告奋勇认领,哈灵顿家的女孩——还有那个克劳利男孩,纽特——你宁愿想要这个?”忒修斯的语速越来越慢,这是他生气时的表现。


与之相比,纽特的语速快得几乎咬字不清,但他知道忒修斯听得懂。“是的,忒修斯,我宁愿那样。”他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,脑海中迅速闪过忒修斯像个小丑一样站在众人中央的画面,这个想象让他的心倏忽坠落、让他别过头去,这样他就不用看着忒修斯的脸。悲哀从纽特心底升起。永恒的力量如此鲜明,但他不可能摆脱当下的枷锁。


落在忒修斯的眼里,他的举动显然是别的意思。忒修斯忽然翻转手腕,中指的指节几乎轻佻地划过绷带下伤口的位置,由下往上。纽特浑身猛地一颤,把手抽了回去,不可置信地望向忒修斯,他能感觉到自己整张脸都开始发烫,而忒修斯的眼睛里毫无温度。这个哥哥站起来,像是最后检查一样侧过头看了看纽特,就转身朝雪场走去。


纽特倒在椅子上。他只能目送着忒修斯离去的背影。忒修斯穿着大衣,微风拂过他的棕色鬈发,他走回浮光与交错的人影之中。纽特一直看着,直到忒修斯变成一个小小的、灰色的点。


*


斯卡曼德庄园照例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给仆人们放假。纽特在餐桌边摆放刀叉,行进到一半时,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忒修斯,后者臂弯间搭着餐巾。忒修斯仿佛跟随他的脚步似的,把叠成三角形的餐巾垫在纽特放好的银刀之下。他们一前一后地绕着餐桌走了一圈,纽特的掌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。


午饭只有他们一家。他一直没有看忒修斯,在话题转向哥哥的时候低头切肉。最后是母亲做的蛋糕,圆形表面装点着一层糖渍橙子切片,纽特没有忍住,朝他的哥哥看去:忒修斯正把叉子沉入他的那一块蛋糕里,一片闪着糖粉晶莹的光亮的橙子从边缘落了下来,掉到碟子上。忒修斯把一口蛋糕塞入嘴里,慢条斯理地咀嚼。纽特忽然觉得受了侮辱,他的心跳加快,知道自己面红耳赤,借口不太舒服去了洗手间。


他拿冷水扑湿脸,然后抬起头,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:脸上的红晕未消,水珠从额头落到嘴唇。然后纽特在镜子的一角发现了忒修斯。他回过头去,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仓促,但已经无法掩饰。忒修斯站在门边,面色阴沉。


“你生病了?”忒修斯问,不等他回答便又说,“你这个样子很不像话。下午别去了。”


忒修斯说完就离开了,留下纽特一个人站在台边,一只手还攥着毛巾。水珠已经流到了他的胸前。


忒修斯说的是一个慈善拍卖会,邻里的人都会参加。他们走时纽特就站在窗边,看到忒修斯挽着母亲,身后跟着父亲,穿过房子前的草坪。纽特的房门关着,屋子里暖融融的,让他有些头晕。有那么一瞬间,纽特想冲下楼去,但头晕的感觉如此真切,也许他确实需要待在家里。


他在花房里干了很久的活,以为自己可以平静下来。但他踏出花房时,烦躁的心情又一次占据。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,和他以前经历的不一样,他就是有这种预感。他走出庄园,在附近的林子里转了一圈,脚踩在厚重的积雪上,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变红,从天空挪到树枝之间。他的鼻腔冰冷,像是有雪花在他的脑子里打转。


他推开家门时,这间房子仿佛把自己悄悄准备好了,正等待这他的到来。光线暧昧,没有一丝风,阴影里可以蛰伏着野兽。纽特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站在忒修斯的房门前。


他推了推门,门上锁了。这扇门自从他童年起就从来对他敞开。他不假思索地拿出魔杖指着那个他熟悉的、铜色的门锁,念道:“阿拉霍洞开。”


他走进去,立刻被哥哥的味道包围。忒修斯的衣服并不像他人所认为的,只有黑色、白色、灰色。他有一条深蓝色的围巾,一顶紫色帽子。他的被子和床单的确是深灰色的,但床尾有一条酒红毛毯,叠得整整齐齐。书桌上一尘不染,空无一物。


纽特环顾四周,检查所有的角落。他的眼睛扫过忒修斯的扫帚、玻璃书柜(包括纽特认为傻里傻气的、摆放着奖杯的一层),最后停留在书桌上。他拉开第一个抽屉,里面整齐地放着文件。他检查这些纸张的底部,然后把抽屉关上,去拉开第二个抽屉。这里面是羽毛笔和墨水。第三个抽屉里是一沓信件,纽特翻了翻,它们来自他、父亲和母亲。


纽特看了那些信件一会儿,把这个抽屉也关上了。他慢腾腾地挪到忒修斯的床边坐下。床头柜上是一只空的玻璃杯,他想象着忒修斯晚上睡觉前喝一口水的样子,拉开那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。里面只有几块手帕。他拉开底下的那个抽屉,立刻发现它的不同:它被施了空间延展咒,还添上一道障眼魔咒。他说不清他为什么能看出来。


越来越近了,黄昏越来越近,和雪场那天的黄昏不同,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。纽特跪在那个抽屉前,把手伸过那些看起来出于癖好收藏的、大大小小的相机,往深处探去,直到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。他把两只手一起伸进去,把它拖出来,然后捧在怀里,好像怀抱一个婴儿:那是一个上了锁的木盒。


纽特一只手把木盒按在自己的膝盖上,另一只手举起魔杖对准。“阿拉霍洞开,”他说。


忒修斯的锁没有打开。他抬起它研究了一下。“好吧,”纽特小声说,“看来我还有三次机会。”


他再次举起魔杖。“纽特,”他说。那只锁嗡嗡作响,归于寂静。


“阿耳忒弥斯,”他说。它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起危险的白色荧光。


那是什么呢?纽特恍惚地想。然后他明白了。


“斯卡曼德,”纽特说。锁发出轻微的、悦耳的声响,好像那只蓝色羽毛的鸟飞走前的最后一声鸣叫。盒子缓缓地打开,露出躺在里面的一支口红。


纽特把盒子放在一边,拿起口红,认出了它是自己在那个下午遗漏的那一支。他用两根手指抵住开口,用力把盖子拔开,看到了熟悉的正红色。他认真打量着,直到差点把口红掉到地上:在膏体的侧边,有一个指印。有人曾用手指,以不轻的力度,磨擦过这支口红的侧边。


有整整一个小时,纽特几乎是恍惚地在无人的、寂静的房子里打转,手里是那支口红,那是滚烫的、无法泯灭的罪证。他不停地吞咽,好像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颈部似的。天色慢慢暗了下来。这是他和忒修斯长大的房子,他直到很多年后,仍能记得很多的细节:落地钟的玻璃门反射着夕阳的光线,餐桌上铺着绣满百合花的桌布,门厅高高的弧线庄严又无辜。纽特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动。最后他来到餐桌旁。他的变形术不是最好,但是也已经足够了:他把那支口红变成了一支白色的铃兰,插在桌子正中央的花瓶里,在别的红色、白色花朵之间,不仔细看无法辨别。


第二天,斯卡曼德庄园恢复了生气,又一次举办宴会。宴会进行到了晚上。还有两天就是新年,人们已经开始因为期待而兴奋不已地谈笑,他们面庞红润,步履轻快而荡着温暖的余韵。纽特推开餐厅边上的玻璃门,冬夜的冷风扑面而来,让他眯起双眼。他朝站在白色栏杆边的哥哥走去。


忒修斯只穿着薄西装外套,看起来没有被寒冷撼动分毫。纽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。他转向纽特,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了那支铃兰。纽特立刻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。


忒修斯把花朵从花茎上掰掉,把花茎朝栏杆外一扔;他们在一个平台上,离地面有好几米高,积雪吞没了那根花茎落地的声响。忒修斯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纽特,他掌心里乳白色的花朵如同冬季晨曦。纽特紧抿着嘴唇忍耐,不让自己扑上去或是出声恳求。停顿,然后忒修斯把花也扔了下去,念了一句咒语:那朵铃兰在半空中燃烧起来,短暂地呈现出那天晚霞的绚丽红色,顷刻之间就在黑暗中消失了。


纽特用力吸了一口气。“你不应该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。”他说。他望着他的哥哥,眼睛通红,目光里再没有半点躲藏。


有一会儿,忒修斯只是看着他。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,忒修斯终于开口了。“我爱你,弟弟。”忒修斯说。在夜色里,忒修斯的脸上一片空白,只有眼角似乎微微发红,但那或许只是屋内漏下的暖色灯光。纽特转身走向那扇玻璃门,把它拉开,回到屋内。午夜降临,人们开始跳舞了。


*


蜡烛升在半空,一排排椅子上坐满了人。正是在这一年,巫师们发明了电影,而1913年的新年夜将是纽特和忒修斯成长的小镇第一次见识到它的魔力。巨大的白幕已经准备好了。它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和鬼魅般的颜色伫立在最前方。


纽特用余光看见忒修斯朝着一排座位走过来。人们把他们兄弟俩的座位安排在一起,正如他们应该做的那样。忒修斯与同伴交谈,偏过头,以完美的角度,聆听对方说话,给予回答,有时候让人发笑,有时候引领更多的发言。他也不忘朝厅里和他打招呼的人们点头致意。他就这样从门口走到这一排,仿佛一架飞机经历过无数次排演的滑行。


忒修斯坐下后不久,电影开始放映。巨大的银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,随后是一个女人,他们身体随着晃动的银幕微微摇摆。他们交换表情,对彼此说话,因为没有文字说明,不能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。一切都在无声之中发生。忽然,他们似乎相爱了,眼睛里流露出柔情,嘴角洋溢着微笑。他们在餐厅里用餐,然后拉手、跳舞、亲吻,从银幕的一边走到另一边,或者面对着面,一人占据一半空间。他们是黑白的,机械的,皮肤上有朦胧的、隐隐流动的微光,看起来不是真人,却又仿佛生来就该如此幸福。


那男人张开嘴大笑着,女人也是,没有一丝声音溢出。这一对男女巨大的银灰色身躯就这样笼罩在宴厅上方,悬浮、飘扬在仰头观望的人群之上。


纽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:他想拥抱忒修斯。并不是情欲意味上的拥抱。也不是他们童年时经常交换的那种自然流露出感情的拥抱。现在,纽特想拥抱忒修斯,想要用手搭住忒修斯的肩膀和腰部,让他们的身体贴近直至接触,让他们胸口轻轻碰在一起。他想要忒修斯柔软的的头发抵在他的太阳穴上,想要自己的耳朵贴住忒修斯的侧颈。如果他不抱住忒修斯,他立刻就会死去。他朝忒修斯望去,然后,仿佛被一根细线牵引,忒修斯也转过头来看他。银幕的灰光在他们相似的脸上跳动、闪烁。他们对望着,一句话也不说,就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。


未来的某个时刻,忒修斯会告诉纽特,在1913年的这个夜晚,他忽然非常恐惧。“旧事物在崩塌……新事物又如此冰冷……”忒修斯会呢喃着、如同梦呓般说,“……我朝我身体里熟悉的地方探出触角,可是那里空无一物。”


在吐露这一切的时候,忒修斯已经快要死了。在未来的地点,那个房间里,只有他和纽特两个人。而就在1913年的当下,在他们斜前方、第二排的某个位置,有一个人站了起来。所有人,包括纽特和忒修斯,都朝那个位置看过去,几十个脑袋一齐摆动。那是老伊顿。他面朝银幕——那里男人和女人仍然在对话,露出粲然的笑容——一动不动。没有人说话,没有人动,好像把这也当成了电影的一幕。老伊顿发出一声喊叫,浑身骤然僵直,像一只蜘蛛,朝后倒了下去。


寂静仍然在继续,直到不安的低语如同湖底的涟漪一般升起,从中心扩散开来。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大,传来一两声尖叫。


纽特已经站起来往老伊顿倒下的方向走,但忒修斯抓住他的衣摆把他往回拉。纽特回过头:忽然之间,是忒修斯在阻拦他的离去。“纽特,”忒修斯低声说,“你不能去。”


如果光线再亮一点,纽特就会看到在这短暂的一瞬间,忒修斯的眼睛里忽然清晰地映出了他身后摇晃的烛光。如果没有嘈杂的人声,纽特就会听到忒修斯的声音在发颤。事实上,纽特的怒火从没有如此尖锐,终于像一把刀刺穿了他的身体。


纽特转身面对自己的哥哥。在他们的周围,人群已经纷乱。许多人站起来张望,大声问发生了什么。“他死了!”有人在喊,“他死了!”又有人说,“叫医生!还有呼吸!”有几个人拿手帕捂着嘴抽泣。烛光忽明忽暗。两个孩子,一个牵着另一个,在人群中间穿梭着,直到他们找到他们的路,从敞开的门跑了出去。


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,”纽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不是他自己的。他听起来简直是在恳求。“说你想说的话,忒修斯,说我什么也做不到——”


忒修斯咬紧了牙关,“你这样讲话只会更像小孩子。”然而他不再说下去了。他看着纽特,仿佛失去了语言,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。


纽特极力压抑着奔涌的情绪,那里面有愤怒,还有一种新的东西,他没法分辨那是什么。那种东西随着他的心跳愈来愈响,直到像潮水一样上涨。后来纽特在回忆中明白,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忒修斯对他的爱的。忒修斯的爱总是与痛苦混在一起,但当它发生时,纽特永远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轮廓。


“我要去,”纽特说,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轻了很多,“让我——”


“这是最后一次,”忒修斯打断他,“我向你保证。把这次交给我。”


纽特因为这句话惊异地睁大了眼睛。那种全新的感情淹没了他。忒修斯往前跨了一小步,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肘,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:在旁人看来,他在用哥哥的权威劝说弟弟留下,只有他们知道,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。


“让我去,”忒修斯看着他的眼睛说。


纽特跟随母亲的车回到庄园。已经是深夜。他和衣躺在床上,点了一根蜡烛,毫无睡意。他的房间和很多年前那个忒修斯走进来的晚上相比,并没有太大的分别。与家人的合照添了一张他与忒修斯的,单人照换成了他穿着霍格沃茨校袍的照片。紫色的玻璃杯两三年前被嗅嗅碰碎了,忒修斯给他买了新的绿色杯子。动物护理套装早已淘汰,现在桌子边上是几张雷鸟的速写和身体部位标注。可是在这个房间里,有什么东西变了,变得如此彻底。一切无比陌生。


天边刚刚升起一层亮光的时候,忒修斯推开了纽特房间的门。他的哥哥已经脱下外套,只穿着衬衫,眼下一片乌青,站得笔直。“他好了点,脱离了生命危险,只需要再在医院待几天。”


纽特一言不发地看着忒修斯。忒修斯看着他,同样不说话。寂静慢慢从一边流向另一边,直到越来越重,牵扯纽特疲倦的眼皮,带来迟到的困意。忒修斯的肩膀垂了下去。他一点点地靠近纽特地床边,弯曲膝盖,让自己坐在纽特伸直的小腿旁。“我很冷,”忒修斯说。


纽特向右挪动,为他腾出位置,帮他拉开被子。忒修斯钻进去,而纽特躺下,仍然在被子外。忒修斯没有要他躺进来,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搂住纽特的肩膀,而纽特把自己撑起来,让忒修斯的另一只手臂滑到脑袋底下让他枕着。然后他们两个各自扭来扭去,隔着厚重的被子手肘碰到肚子,膝盖蹭到大腿,直到找到舒服的姿势。忒修斯笑了一声,那是疲惫而短促的笑,他揉了揉纽特的头发,又把手放下去。纽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。


在梦里,纽特回到了那片山崖的阴影下。一个排球滚落到他的脚边,带着明亮的条纹。忒修斯在远处朝他挥手,这一次,纽特没有管那个球,而是走到那片阴影的边缘,在梦里他无法再前进了。“忒修斯!”他朝他的哥哥呼喊,“忒修斯!”


然后忽然升起的迷雾吞没了一切,他好像落进了海里,浮起又坠落,大口呼吸着,拼命想睁开眼睛。有人托起他,把他抱在怀里。


纽特醒来的时候睡在被子底下,忒修斯已经离开了。


*


纽特的昼夜变得分明。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晰。好像他那么多年一直在风暴里挣扎,现在终于落到了风暴的正中心,这里一切平静,万籁具息。


早晨,他拉开窗帘,窗外白雪皑皑,被雪面反射的阳光点亮了整个房间。白天他专心读书,照顾动物,整理自己的草图和笔记。到了下午五点,天开始黑,熟悉的滞闷感像一层薄纱一般笼在他身上;窗外一片漆黑,他感到很孤独。于是他会去花房里接着工作,帮母亲照顾花草,直到接近深夜才去厨房里吃晚饭。花房屋顶上那个漏风的洞没有被完全修好,因为纽特只在晚间才处理花房的事情,而夜幕一旦降临,他就难以专注地做任何事情,只能尽力和耳鸣对抗。花草被施了保暖咒,不会受影响,只是纽特会冷得打哆嗦。他有时候会记得给自己也用一个保暖咒,有时候不会。


他好像在下落。一切都这样安静。忒修斯消失了一周。冬季假期的最后一晚,纽特又一次踩着高梯子去修那个屋顶的破洞。忒修斯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。


纽特听到了哥哥的脚步声。


“父母今晚去朋友家住了,”忒修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。纽特立刻明白,忒修斯还是想要亲口给他最后的判决,也许是出于他那诸事追究到底的天性。


纽特从梯子上往下挪步,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背对着忒修斯,但他要求自己毫不退缩。最后他落到了地面上,转过身来,立刻发现他的哥哥站得离他很近,把他困在梯子和自己之间。纽特知道这是要阻止他逃跑。


“我想我骗了你,我需要和你道歉,”忒修斯开口,“老伊顿在那天早上就死了。”


纽特在那天忒修斯走进他的房间时就看了出来。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。


“我刚刚升职了。形势越来越差,我的工作会更忙。我已经在魔法部附近租了房子。你照顾好自己。”忒修斯没有停顿地接着说。


忒修斯是一名傲罗。纽特知道恶化的形势和他的工作意味着什么,没有说话。纽特感到自己知觉的一部分好像离开了,像一只飞虫飞向破损的屋顶。


他的哥哥轻轻后退了一步。他完成了告别,就要走了。但纽特忽然说,“不。”在他们的头顶,透过花房破开的洞,一角星空张扬地、森明地闪烁着。飞虫飞了出去。


忒修斯没有动。他站在那里,好像站在一个他为自己划分出的边界。


纽特抓住这个间隙,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抬起头,望向忒修斯的脸。他看到了让他心惊的景象:忒修斯眼睛大睁,阴翳笼罩其上。那神色里有一丝嘲讽,是纽特熟悉的、忒修斯的底色。可它从没有带上这样的无力,从没有让纽特如此难以忍受。


在纽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,他用力推了忒修斯,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没法打他一拳。他的动作给两个人都造成了意外的影响。纽特的手指碰到了忒修斯的前胸,它们灼烧起来,火从指尖疾速烧遍他全身。而被纽特推开让忒修斯的脸上闪过一个表情,那是纽特从未见过的,不应该出现在忒修斯的脸上,它让纽特忘掉了一切、上前去抓住哥哥的前臂。“让我试一试,”纽特呢喃着,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,“让我试一试,就这一次……”


[—红白站RyeBass—]


END


删减部分红白站RyeBass. 

 

 

全文献给 whaleclub(红白站上艾特了她这里就不艾特了),没有她的文就没有这篇文。口红和翻转手腕是致敬她的苦杏仁。

 

 

标题取自拉威尔的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efunte. 拉威尔被问为什么取这个标题时说“因为这几个词放一块儿好听”。是的我实在想不出标题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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